金灿荣-那些为美国“国家恐怖主义”叫好的人,违反了基本人类道德

伊朗军方高官、“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遭美国空袭身亡引发全球哗然,美伊关系陷入空前紧张,中东地区的不确定性加剧。

美国针对一国首脑的“精准斩首”会引发什么样的连锁反应?特朗普选择了这个“最极端选项”背后有什么样的动因?从中国的角度我们又应该如何客观理性地看待这一事件?观察者网就近期的美伊局势采访了国际问题专家金灿荣教授。

【采访/观察者网 戴苏越】

观察者网:此次美军对苏莱曼尼的刺杀引发国际舆论哗然,这种由美国政府直接针对他国领导人的“清除”,是否一直是美国处理国际关系的一个“选项”?很多人把美国的这一行为称为“国家恐怖主义”,您对此怎么看?

金灿荣:用暗杀手段对付国际上的对手其实美国在历史上是有先例的,比如说1986年里根命令飞机直接轰炸了卡扎菲的住处;另外大家都知道卡斯特罗曾经逃过好多次中情局的暗杀。此外还有美国直接参与对他国发动政变,之前智利有个社会党人叫阿连德,中情局直接插手政变,逼迫他最后自杀。

阿连德死后的《时代》周刊封面

在美国的政治传统中,如果正常施加压力无效就常常会采取极端手段。一般来说,美国会先拉拢这个领导人,如果拉拢不了就会想办法制裁,让他屈服,如果制裁不了就会采取极端手段,暗杀就是其中一个选择。

我之前在评论孟晚舟事件时就曾经提到美国的“国家恐怖主义”,我的理解是当一国将自身的利益放在别国利益之上,放到国际通行规则之上,违反一般的伦理道德,就可以定义为“国家恐怖主义”。美国的这次行为就是一种典型的“国家恐怖主义”。

国家间最好的竞争是和平竞争,但往往因为矛盾发展到不可调和会发生军事冲突。战争本质不是一个好行为,大家都吃亏之后就必然发展出一些和战争有关的规则,所以才有日内瓦公约。战争也得有底线,对人类要表现出起码的尊重,而“国家恐怖主义”就越过了这个底线,像这样动不动搞暗杀就是把规则给搞乱了。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就对这种行为深恶痛绝,称其为“礼崩乐坏”。

观察者网:然而美国搞“国家恐怖主义”越过底线,所导致的“礼崩乐坏”的“礼”,恰恰是自己曾经亲手创立和维护的一系列国际规则和秩序。

金灿荣:我们要从两方面来看这种现象,一方面美国这个国家在近代历史上是比较成功的,表现在多个方面,一是它的内部治理比较成功,二是它对国际社会是有贡献的,比如说战胜法西斯、战后自由贸易的扩展等等。另一方面美国现在自己在变化,它的内部治理出了问题,在国际上也越来越不负责任。

位于美国纽约的联合国总部是战后国际秩序的重要标志

美国,尤其是美国右翼好像有一种心态,就是因为我力量相对大,所以我就可以乱来,无论如何还是我占便宜。原来美国建构了一个秩序,但是这个秩序一旦创立以后渐渐会脱离创建者的。就好比是自己的孩子,有的时候孩子长大之后就不听父母的了。他现在想的是把原有的秩序打破重构,不仅如此,这个重构要对他绝对有利,这对世界就是一个挑战。

观察者网:从目前来看,伊朗方面的行动还是比较克制的,您认为事态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美国是否如很多网友所说的那样,因为自身实力的绝对优势而“轻松过关”,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金灿荣:首先美国民主党现在显然不是这么看的,他说特朗普你捅了娄子会让全美国人付出代价。这意味着所有的海外美国人,尤其是中东的美国人现在是不安全的,所以4日美国国务院就发布通告,让在伊拉克的美国人赶紧撤。至少美国现在是感到紧张的,国防部官员现在也跑出来说,他们推荐了好几个方案,特朗普总统选了一个最极端的。这其实挺危险的,意味着民主党和一帮技术官僚在推卸责任,然后让特朗普来背这个锅。

伊朗目前反应还是比较合理,比较有章法的。首先它准备到联合国去告美国,然后用它在伊拉克的影响促使伊拉克议会通过决议,虽然这个决议好像是没有约束力的决议,但这是一个政治态度,至少伊拉克的主体人群什叶派现在否认美军驻军的合法性了,法理上讲美国有些尴尬。另外伊朗宣布终止履行伊核协议最后一阶段措施,重新增加浓缩铀机器的数量,这些都是我觉得做得比较稳的,包括和大国之间的沟通——扎里夫外长和中国、俄罗斯通话,还有其他阿拉伯国家的通话等等。实际上这个矛盾现在才刚刚爆发,后面的发展很不可预测。

2019年5月17日,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在北京会见伊朗外长扎里夫。中新社记者 韩海丹 摄

中国国内有一帮人,觉得伊朗应该第二天就报复,跟美国硬碰硬,他们的思维我觉得属于“政治巨婴”的思维。伊朗这个国家属于发展中国家,毕竟历史很悠久,文化底蕴很厚,也有一定实力,我觉得这个事儿肯定是会有后续发展的,现在下结论还太早。美国也不可能爽一下就没有任何后果。它一定是会有后果的,只不过现在还看不出来,而且走到哪一步现在完全无法预测。

伊朗方面肯定会报复,如果要报复,归纳起来有三个主体:

第一个主体是伊朗政府,几个领导人包括宗教领袖都表了态,总统、军队领导人都发了誓,要让美国人“尸横遍野”,说你们不要急,我们慢慢来。坦率地讲,拖得越久美国人越瘆得慌,因为马上就动手,杀掉几个人,事情就过去了,结果他等到你麻痹脆弱的时候来一下,那个更吓人。

第二个主体是伊朗以外的,和伊朗关系比较近的什叶派势力。这里面包括伊拉克的“人民动员力量”,有十几万军队,有广泛的社会支持,还有叙利亚的什叶派民兵,黎巴嫩真主党,另外还有在约旦的巴勒斯坦难民,还有巴勒斯坦的哈马斯,还有巴林的什叶派、也门的胡塞武装……总之就是这群人人数不详,涉及的国家很多,这个报复主体坦率地讲就不太好控制了。伊朗政府肯定是不想引发全面战争,因为全面战争的结果对它很不利,地球人都知道,伊朗面对的对手——美国及其追随者——是极其强大的,所以伊朗会报复,但是会有边界,不至于引发战争。但是伊朗以外的什叶派力量,他们的报复就有点不好预测了。

第三个报复主体是对苏莱曼尼将军有个人忠诚的这些人,比如圣战旅里的部分战士,他们真的有可能在全球范围内追杀美方的人。这路人更不好预测了,可能会非常疯狂。

同样,报复的对象,也就是美国需要防范的也是三个:一个是美国本土,一个是美国的海外利益,一个是美国的盟友利益。第一个问题倒不大,一是美国的防御能力很强,还有是什叶派和逊尼派不太一样,什叶派不太会搞那种恐怖袭击那一套,倒是比较愿意正面对抗。但是后两个由于范围太广,难免“防不胜防”。

观察者网:特朗普为什么偏偏会选择那个最激进的方案?是否和他为竞选连任增加筹码,以及转移弹劾案的压力有关?

金灿荣:这几天大家都在传一个段子,说2011特朗普骂奥巴马,说他没有能力谈判,所以在2012年大选前要打伊朗,借战争帮助他连任。大家把这个段子挖出来发现特朗普自己打脸了。

特朗普2012年的推特精准预(da)言(lian)了未来的自己

从常识讲,特朗普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目的。通常认为他的这一行动和谋求连任是有关系的,他现在连任希望很大,但是还有一些把柄在别人手上,他没有连任的把握,这样打一打显示他很有胆量,至少在支持者这里他是可以得分的。事实上好像我看这两天美国国内分裂得很:民主党反对,技术官僚反对,但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挺高兴的,所以不排除他有这个动机,借着打伊朗来获得政治上的好处。也可以利用这件事转移人们对弹劾案的关注,缓解他的压力。

当然还有一种阴谋论说通过打伊朗,让某些集团,包括特朗普的家族,通过操纵股票、石油价格获利,当然这种是比较小家子气的判断,不太靠谱。但是前两个动机应该还是可以站住的:帮助连任,摆脱弹劾案的尴尬。

还有一个这几天传得比较多的原因是特朗普可能被国内的激进派给“绑架”了——蓬佩奥位子不稳,在大使馆遭到袭击以后非常怕担责任。上一次班加西使馆事件美国大使被打死之后,当时的国务卿希拉里承担了很大的压力,现在蓬佩奥怕相同的事发生,所以他主张用极端手段报复,然后诱导了特朗普。这是新的一种比较“阴谋论”的说法。

班加西事件使当时的奥巴马政府尤其是国务卿希拉里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但特朗普决策的具体背景怎么样我们还不太清楚,虽然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但是也不能全相信阴谋论,比较靠谱的分析大概是这样,这应该还是美伊矛盾激化的结果。

观察者网:我们应该如何客观地看待这轮美伊矛盾的激化?这其间美国和伊朗有着什么样的利益纠葛和各自的战略考虑?

金灿荣:我们必须承认,美伊矛盾由来已久。

二战以后,美国和英国当时联手插手伊朗事务,五十年代美国曾经和英国联手推翻了伊朗倾向苏联的左翼政府,而且把这个政府的总理抓起来枪毙了。然后他们扶植了巴列维国王,巴列维时期伊朗和西方国家的关系很好,全盘西化,一段时间内伊朗经济在中东是非常好的,当时的德黑兰有“中东小巴黎”之称。

巴列维时代的伊朗街头

但是这种西化的做法走得太远太快,和伊朗这个社会不匹配,带来了很多问题,于是就引发了1979年的霍梅尼革命。这个革命的一大特点是相当反美,在革命进程中爆发了伊朗人扣押美国外交官事件。从国际法的角度来讲伊朗当时的做法肯定是不对的,然后美伊就结下了“梁子”,这种关系从1979年延续到现在。

近年来,围绕着伊朗崛起美伊矛盾是有所激化的。我大概是比较早指出这个现象的,就是伊朗的崛起实际上美国是“第一功臣”,具体来讲是小布什帮了忙,他打了伊拉克,伊拉克和伊朗是天生的“冤家”,两个国家相邻,伊拉克曾经属于逊尼派的势力范围,在伊朗革命之后,在沙特、以色列和美国的鼓动之下发起了两伊战争。两伊战争让伊朗损失惨重,我看到过一个美方的数字,他们估计在战争期间伊朗损失了大约460万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当年两伊战争时伊朗的总人口大概是不到7000万。结果是伊朗的日子很难过,在国际上也非常地孤立,在经济上也经历了非常困难的时期。

但是进入本世纪之后,伊朗的状况改善了,我觉得美国“功不可没”:第一是打掉了萨达姆,把伊朗地缘政治的对手拿掉了,这是送给伊朗的第一个礼物;

第二是美国很自信,异想天开地跑到伊拉克推行所谓的“大中东民主计划”,想以伊拉克为样版在整个中东搞选举,又送给了伊朗第二个礼物——什叶派的崛起。伊拉克的人口六成是什叶派,两成是逊尼派,还有两成是库尔德人,搞西方民主人数很重要,因此什叶派就掌权了。而伊拉克的什叶派虽然有少部分是反伊朗的,但是多数还是亲伊朗的,因此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猛增。伊朗的势力进入伊拉克之后,在地理上就和叙利亚连上了,而叙利亚掌权的也是什叶派,和叙利亚建立某种联系之后就更方便它进入黎巴嫩,这就产生了所谓的“什叶派新月带”。

另外,美国又送来了第三个礼物,那就是美国的金融资本出于某种战略目的,在进入本世纪以后操纵了石油价格的大涨,美国沙特曾经联手压低石油价格,拖垮苏联,整死伊朗,但进入本世纪之后他们开始操纵石油价格,石油价格从2000年12美元一桶涨到2007年7月147美元一桶,结果帮助俄罗斯重新恢复大国地位,也帮助伊朗政府,在那段时间无论俄罗斯还是伊朗,财政和经济状况都大大好转了。

从伊朗这方面来说,面对这三份从天而降的“礼物”,伊朗方面也没有很“老实”,有钱以后它就积极地在中东地区扩张势力——在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扩张势力,干预也门内战、在巴林干预内政,此外还发展核武器。

面对这个情况,奥巴马政府是软硬两手,一方面压制一方面谈判,至少是就核问题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解决办法,于是就有了伊核协议。但是对于伊朗在当地的势力扩张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就把问题遗留给了特朗普。特朗普上台之后想两个问题一起解决,他首先就认为核协议美国吃了亏,没有和遏制伊朗的地区扩张挂钩,就退出了,开始搞极限施压,这就使得已经存在了很久的美伊矛盾进一步激化。去年,这种激化又到了新高度,美国去年5月正式退出了伊朗核协议,然后极限施压也加码,包括威胁动武,至此之后双方的矛盾和挑衅行为就不断交替上升,直到今天这个局面。

所以我讲这么大一串,是想说在美伊矛盾当中,双方都有责任,而我们中国政府一贯的态度是就事论事:伊朗搞核武器,中国是明确反对的;包括在联合国投票我们曾经支持过对涉核人员加以某种制裁。同时我们也一贯反对干涉别国内政。但是美国此次的行为是对国际法原则的公然破坏,是一种非常恶劣的“流氓行为”,这一点也是不能否认的。最近网上传一个段子,为美国辩护,说“美国消灭苏莱曼尼因为圣城旅是恐怖分子,这是联合国说的”。这里面有一个误导,联合国的决议没有说他们是恐怖分子,而是说他们涉及到核武器了。美国的标准不等于国际法标准,如果美国认定谁是恐怖分子那谁就是恐怖分子,那是极端危险的。

观察者网:感觉在中国国内有很多人借这个事件渲染美国“强大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是像您说的那样找出各种理由为美国辩护,寻找“合理性”。

金灿荣:在谋杀事件之后,网上出现了一批人,中国和外国都有,渲染美国的能力,说美国的情报多么精准,定位多么精准,暗杀的场景多么血腥。说伊朗就是“最坏的国家,应该消灭”,这种极端的偏见让人觉得他们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美国“宣传部”的外围机构。这就是彻底没有是非了,违反了基本的人类道德。这种突出血腥性不就是ISIS的一贯作风吗?和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渲染这种观点的人在逻辑上自认美国和恐怖分子ISIS是一样的。

伊朗民众悼念苏莱曼尼

另外还有渲染美国的情报如何厉害,然而根据1月5日伊拉克议会投票的时候,伊拉克代理总理透露的信息,说苏莱曼尼这次是美国人要他来的伊拉克。如果这位伊拉克代总理所说属实,这里哪有什么情报?这就是“钓鱼执法”呀,就是卑鄙和赤裸裸的欺诈。伊拉克代理总理的这段话我觉得是会有很长远的影响的,美国的情报、跟踪不是这些人想象得那么厉害。

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2003年美国打萨达姆的时候,我们很多军事专家判断出了问题,说这个仗应该这么打,应该那么打,结果伊拉克军队都不这么打。之后美国媒体陆陆续续揭露出原因,伊拉克军队没有按常理出牌是中情局起了作用,中情局基本上把伊拉克正规军师以上干部全部收买了,这个仗当然就没法打了。所以美国是军事能力强还是搞阴谋的能力强,那就不好说了。

伊拉克代总理说的那个细节,非常重要,美国以卑鄙的欺骗手段对一个重要人物进行了谋杀。谋杀本身是违反国际法的,谋杀从战略上讲也是很低级的,再加上欺骗,就更low了。再者手段极其残酷,这个性质和ISIS完全一样,为这种事情叫好、辩护,属于已经违背了人类的基本道德了。

还有一个角度,是从纯技术来讲,这种残酷的绞杀别的国家也会,我相信很多国家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大家从战略考虑不屑于这么做,这不是美国独享的一种权利。之前大家都是按照游戏规则玩,如果都不按照游戏规则玩,搞这种事情,美国同样有可能遭到别人的报复。

在这一点上,中国多数人还是清醒、有是非观的,除了某些公知和他们的脑残粉。

观察者网:美国此次在中东再次搅弄风云,并且有增兵的趋势,是否和之前要将战略重点转向亚太对付中国的策略自相矛盾?美伊矛盾的升级会对中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金灿荣:美国现在的精英层主体是把中国当主要对手,认为大国竞争是美国的主要威胁而恐怖分子不再是主要威胁了。2017年12月28日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说的,此外还有美国的国防报告、核态势评估报告、国情咨文、世界威胁报告这五个报告的结论都指向了“大国竞争是第一威胁,‘流氓国家’是第二威胁,恐怖分子是第三威胁”这样一个共识。

但是现在同时也存在这样的现实,就是美国国内有几个利益集团作用特别大:一个是以色列,一个是沙特,他们不太愿意美国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亚太,而是希望放在中东;另外还有一批急于卖军火的,中东这边战火不断军火卖得就快。跟中国搞军备升级赛是慢慢来,长线产品,到了中东那边就是快销品。所以一部分军火集团再加上地区盟友,应该是不太同意美国的这种转向。

在特朗普的这个班子里中东利益集团所占比例也比较大,他也是有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就出现了美国的精英层集体意志是想整中俄,尤其是中国,但是在操作层面却出现了这种矛盾的情况。

中东地区乱对中国目前看利弊还不是很分明,并不一定就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所谓的“战略机遇”,可能军事上会减轻一点压力,但是同时可能会导致我们的“一带一路”受到严重干扰,另外我们的资源进口会遇到麻烦。而且中东地区的混乱会产生一定的外溢效应,对我们西北地区的稳定也会产生一定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得综合考虑。对我们中国来说,永远要立足于国内,强身健体,让我们的“内力”充沛,培养应对各种威胁的能力,这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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